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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年老王爷过世,纳兰崇回京继承爵位之外,这几年他从未回过京,一直在外游历,途径河南、河东、河北、关外四路,到现在的岷州,翻过青黛,便是西陲夜凌路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岷州。上一回还是昭武十年夜凌之战的时候。也正是那一次,让他深深感受到身为皇亲贵胄与平头百姓的遥不可及的距离,让他亲眼见到在社会最底层生活的百姓的情状,也让他体会到大自然的各种惊奇秀丽,那是京城贵府永远无法比拟的迷人风景。那时候,他就萌生了想要游历一番的念头,现在借着编写昭宁志的由头,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只是他自小生活优渥,门庭高贵,在外风吹日晒几年,看着难免添了不少风霜。去年回京时曾和沈天珩、苏墨阡云华楼小聚,二人都笑赞道,他现在仿佛一块被打磨光滑的玉石,沉下年少的浮躁稚嫩,透出深不见底的醇厚和稳重来。
又何止是纳兰崇,这些年过去,当初的意气少年都变了模样。苏墨阡和沈天珩都任了京中要职,朝堂历练几载,都练出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内敛。不同于过去的明争暗斗,如今的沈苏两府的关系算是互相敬重,互不相犯。
对于纳兰崇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精心编修好《昭宁志》是他毕生的任务,他为此能放弃京城的繁华,王爵的显贵,或许别人会觉得不值,但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他转身看了眼方槐,笑道:“亏你还是个习武的,体力倒还不如我了。”
方槐抹了下汗,惭愧道:“王爷说的是。”
说着他抛下方才因那银白头发而一瞬间袭来的心寒,三两步追上纳兰崇的步子。
“我说过,在外就不用唤王爷了。”
方槐顿了顿,“不管如何称呼,在属下心里您都是王爷。”
原该坐享富贵一世清闲的王爷,而不该漂泊在外受尽颠沛之苦。
心里这样想,他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主子要做什么,他身为属下只有奉陪的份儿。当初他决意游历时,老王妃不知劝了多久也没有改变他的心意,他一个下人又能说什么呢?只尽心护着主子就是了。
老王爷过世后,能压得住主子的,只有金銮殿上的那位。而那位,大约巴不得王爷离开京城吧。
二人行行走走,终于在午后艳阳高照时登到峰顶。
顶处仍然没有多少树木,中间一块平地,站在上面,入眼而来的画面是如此美丽,让见过多少美景奇景的他也要惊叹不已。
眼前云天纯澈,云雾缭绕,如绵如絮,如气如烟,脚下的众多山峰、远处的重嶂叠峦若隐若现,渺渺绰绰,峰随雾卷而变,景随霭旋而新,俯瞰而下,众山皆小,伏于脚下。
整颗心都随之变得开阔起来,所有烦忧一扫而空。
纳兰崇命方槐将背包的纸笔取出,席地而坐,动手开始记录下周边地势和风景。记完之后,方槐送上一壶水,他喝了一口,又道:“把那张冰丝绿绮取来。”
琴声铮铮而起,响在空寂幽静的山巅峰峦之上,愈显空旷悦耳。
他盘坐在山巅之上,白袍墨发随着山风而轻扬缠绕,修长的玉指在琴弦上飞舞,清贵疏冷的眉目沉下万斛星光,远远看去仿佛仙人临世。
这样的琴音,是为世间绝响。奈何此时欣赏的观众,只有角落处蹲着打盹的方槐。
纳兰崇摇了摇头,便动手将琴谱记录下来,待下山后寻个驿站,把琴谱寄回京城。这几年他游历在外,内心不为京城俗事所累,倒谱出不少名曲佳作,据沈天珩的话说,他纳兰崇即便是不做王爷,不做编修昭宁志的翰林学士,凭这些曲谱也足够流芳百世了。
这却是无心插柳。少时他虽善于六艺,却没那个闲情逸致去谱曲作词。当年那曲《美人吟》,算是他的处女之作,也是他迄今为止,最为得意的作品之一——尽管,它只有在此荒无人迹之时才有弹奏的机会。
方槐醒来时,纳兰崇已经在弹奏另外一曲了。连他这个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也能辨别出这曲子是那首主子单独一人时弹奏过多次的美人吟。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方槐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您若是能顺了老王妃的意思,早日立下王妃,皇上必不会……”
纳兰崇将琴放到一旁,“我常年在外,若有妻室必是日日空守着王府。我又何必耽误别家小姐呢?再者,游历国中是我的志愿,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并非皇上所迫,你不该有别的想法。”
方槐不甘心道:“虽说是主子您自请离京,可若非皇上对您总消除不了疑心,您当初也不会如此。”
自从那次沈天玑遇难,纳兰崇远到夜凌寻人,还曾因沈天玑昏迷不醒之事与皇上有过争执,纳兰徵便无法对纳兰崇毫无芥蒂,特别是他多年来一直未娶妻,更让帝王疑心愈重。
安亲王府的权利自老王爷离开政堂后削夺不少,纳兰崇也一直被局限在翰林院。在方槐看来,沈天玑无疑是安亲王府的灾星。当然,这话他只能心里想想,一分也不敢透露出来的。
纳兰崇瞧了他一会儿,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他,“你也累了,喝一口吧。”
方槐起先还要推辞,后面只得受了。纳兰崇这才淡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值,可你为何不想想,皇上那样的人,就算是为了皇后,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刻薄。这些年来,数家大族倒下,朝堂势力变化颇多,他知我已无心官场,安亲王府如今的形势其实是正合我意。咱们王府的地位,从来不需要权力来巩固。”
方槐若有所思,“主子说的是。是属下愚钝。”
他们虽名为主仆,在外游历多年,倒更甚好友。沉默片刻后,方槐忍不住又道:“主子,您真的……能忘了……沈姑娘么?”
纳兰崇淡淡一笑,“总归是天各一方,忘与不忘,又有什么干系。”
在外这些年,其实她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还是美好到任何人都无法替代,这种美好已经演变成某种意念的信仰,他从来没有过想见她一面的念头,只知道她在某个地方安康无虞欢乐无忧也就足够了。
过去时常想不通,为何自己与心爱的女子缘分如此浅薄,但现在他逐渐知道,缘分这个东西虽然玄妙,可有时候也是可以争取的俗物,就像是百姓们谋生赚钱一般,只有不停争取,才能得到,而不是坐在那里空等玄妙的到来。
昭武九年的那场大雨里,他去宫中向皇上讨个说法,不料三言两语就被压住,他当时是茫然无措的。他跟着皇上前后脚到了忠勇侯府,看到皇上顶着倾盆大雨把沈天玑送进宫中,那一刻他真切体味到了无力和挫败。
莫说地位权势,就单说心意,他也比不上纳兰徵。他原可以给得更多,但却因为年少时对朦胧情爱的迟疑和畏缩而放弃了原有的机会。
记忆中的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返。他倒没觉得多可惜,沈天玑在纳兰徵身边能过得很好,他也不再牵挂,只循着自己的愿望,走遍千山万水,记下大地的繁盛与丰富,为大昭盛世好好做完这件事,他就不枉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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