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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当说道:“老大剑仙是说过,没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没说谁就一定要死,连我都不觉得自己非要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宁府和剑气长城,所以怎么都轮不到你陈平安。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什么以后的大剑仙陈平安。你能不能成为剑修,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成不了剑修那就当纯粹武夫,如果还有那心气,愿意当读书人,就当读书人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刘羡阳却摇头,压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宁姚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那边,道:“只不过老大剑仙之前不许我多说,说他会看顾着点你,有意让你多想一点,不然白瞎了这趟游历,死中觅活,并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砺道心并且孕育出剑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别人给你,帮你,哪怕只是搀扶一把,指点迷津一两次,都要少了点意思。”
刘羡阳还是摇头,道:“不爽利,半点不爽利。我就知道是这个鸟样,一个个看似毫无要求,其实恰好就是这些身边人,最喜欢苛求我家小平安。”
宁姚不理睬刘羡阳,继续说道:“有此待遇,别觉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负担,老大剑仙看顾过的年轻剑修,万年以来,不在少数。只是有些说得上话,更多是只字不提,剑修自己浑然不觉。其实一开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没答应老大剑仙,但是老大剑仙又劝我,说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归还那只槐木剑匣。”
陈平安笑道:“我还以为老大剑仙忘了这茬,就跟提亲一样。”
刘羡阳伸出手指,轻轻旋转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剑术那么高,要给晚辈就干脆多给些,好歹要与身份和剑术匹配。”
桌底下,陈平安使劲一脚踩在刘羡阳脚背上。
刘羡阳伸出并拢的双指,好似掐剑诀,竖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窝!”
宁姚其实不太喜欢说这些,许多念头,都是在她脑子里打了一个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洗剑炼剑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经自然而然串联起下一个念头,最终成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终往往又在剑术剑意剑道上得以显化,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诉之于口。
但今天是例外。
宁姚想了想,说道:“老大剑仙如今思虑不多,岂会忘记这些事情。老大剑仙曾经对我亲口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欠账。”
宁姚又补充道:“思虑不多,所思所虑,才能更大,这是剑修该有的心境。剑修出剑,应该是大道直行,剑光明亮。只是我也担心自己历来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么会犯错,担心我说的,不适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没讲这些。今天刘羡阳与你讲清楚了,公道话、私心话、良心话,都讲了,我才觉得可以与你说这些。老大剑仙那边的叮嘱,我就不去管了。”
宁姚最后说道:“我反正就这么点想法,不管剑气长城守不守得住,我们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谁都不能死!以后出剑也好,出拳也罢,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哪怕是老大剑仙和左右,都不用与他们证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么?你爱讲道理,我历来不喜欢,将来谁敢在此事上说事,只要被我听见了,就是与我问剑。”
陈平安笑容灿烂,说道:“这次是真知道了!”
刘羡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赞道:“弟媳妇,这话说得敞亮!不愧是能够说出‘大道直行,剑光明亮’的宁姚,果然是我当年一眼瞧见就知道会是弟媳妇的宁姚!”
“刘羡阳,这碗酒敬你!来得晚了些,总好过不来。”
宁姚一口饮尽碗中酒,收起了酒壶和酒碗在咫尺物当中,起身对陈平安道:“你陪着刘羡阳继续喝酒,养好伤,再去城头杀妖。”
刘羡阳与陈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妇能这么讲,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离开家乡太早,不然谁喊弟媳妇谁喊嫂子都不好说。”
陈平安一肘子戳在刘羡阳心口。
宁姚笑问道:“泥瓶巷那个喜欢斜眼看人又爱说些怪话的女子,如何了?”
刘羡阳龇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着脸道:“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挠脸,这是我们家乡市井江湖的第一要义。”
宁姚御剑离去,剑气如虹。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扭扭捏捏的陈平安,找了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媳妇,咄咄怪事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坐下身,没有饮酒,双手笼袖,问道:“醇儒陈氏的学风如何?”
关于醇儒陈氏,除了那本骊珠洞天的老黄历,以及享誉天下的南婆娑洲陈淳安之外,陈平安真正接触过的颍阴陈氏子弟,就只有那个名叫陈对的年轻女子。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曾经与陈对以及那个龙尾溪陈氏嫡孙陈松风,还有风雷园剑修刘灞桥一起进山,去寻找那棵于书香门第而言意义非凡的坟头楷树。陈平安当年对那外乡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坏。
刘羡阳不爱喝酒,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搅拌在一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三两口就吃完了阳春面,然后愣在那边,看着空碗,片刻后转头问道:“这阳春面收不收钱?”
陈平安摇头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钱。”
刘羡阳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么做买卖,你早给人砍死了。”
刘羡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问题,说道:“在那边求学,安稳得很,我刚到那边,就得了几份重礼,就是翻书风、墨鱼那几样,后来都寄给你和小鼻涕虫了。在醇儒陈氏那儿,没什么坎坷可言,就是每天听夫子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出门游学,都很顺遂。我经常会去江畔一个大石崖上看风景,没办法,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没一个地儿像我们家乡,只有那水边的石崖,有点像我们仨当年经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与你倒苦水,装一装可怜,都没机会。比起你来,果然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希望以后继续保持。”
陈平安松了口气。
刘羡阳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我刘羡阳还需要你替我出头?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从我们两个成为朋友,是谁照顾谁?”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你差点被正阳山那头老畜生打死,后来还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恶气?”
与刘羡阳说话,真不用计较面子一事。不要脸这种事情,陈平安觉得自己至多只有刘羡阳的一半功夫。
刘羡阳依旧一脚踩在长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准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计,你一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会儿长得还没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个,能有机会接近宁姚?你自己说,谁才是你们俩最大的媒人?”
陈平安呵呵一笑。
刘羡阳有些忧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乡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不是与自己未来媳妇的交杯酒。我这兄弟,当得也够义气了。也不晓得我的媳妇,如今出生了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刘羡阳离了家乡,便没喝过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陈氏里面,多是好人,只不过一些年轻人该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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