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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又问:“公子为何不干脆与我们一起离开鬼蜮谷?我们夫妇便是给公子当一回脚夫,挣些辛苦钱,不亏就行,公子还可以自己卖出白骨。”
陈平安皱眉道:“我说过,鬼蜮谷之行,是为砥砺修为,不为求财。要是你们担心有陷阱,就此作罢。”
男子瞥了眼远处密林,朗声笑道:“那我就随公子走一趟乌鸦岭。天降横财,这等美事,错过了,岂不是要遭天谴。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夫妇二人肯定在奈何关集市等足一个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绝,让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随陈平安去往乌鸦岭。当他见到了那五具品秩极好的白骨,瞠目结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木箱当中。而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翻看一些生锈的铠甲兵器。最后,那对道侣各自背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在归途小路上时,都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许久,咧嘴笑道:“做梦一般。”
女子轻声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好事?”
男子回望去,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转头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当是我们遇上了剑仙。”
他逐渐回过味来,低声说道:“你想啊,有几个山泽野修敢说‘怎么都能卖个几枚小暑钱’?这等口气,我们说得出口吗?便是硬着头皮装蒜,能像那位年轻公子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吗?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头仙府的嫡传弟子,决然不是我们一开始猜测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阔绰,行事风格如此豪气。还有那句威胁咱们的话,听听,保管是一位家世惊人的谱牒仙师。”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么觉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男子龇牙咧嘴:“哪有这么费劲当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难道是我们先前在摇曳河祠庙虔诚烧香,显灵了?”
女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妇二人的身影远去。他眼神温暖,许久没有收回视线,斜靠着树干,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这么有闲情逸致?除了坐拥白笼城,还要接受南方肤腻城在内八座城池的纳贡孝敬,如果《放心集》没有写错,今年刚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钱日子,应该很忙才对。”
蒲禳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微笑道:“菩萨心肠,在鬼蜮谷可活不长久。”
陈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为何我分明不是剑修,却能够娴熟驾驭背后这把剑,想要看看我到底损耗了本命窍穴的几成灵气,蒲城主才好决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点头道:“有些失望,灵气竟然损耗不多,看来是一件认主的半仙兵无疑了。”
陈平安疑惑道:“我这点境界,却拥有这么一把好剑,蒲城主真就不动心?”
因为这位白笼城城主,好像没有半点杀气和杀意。
杀气易藏,杀心难掩。
蒲禳是当初那场荡气回肠的诸国混战当中少数从旁观修士投身战场的练气士,最终丧命于一群各国地仙供奉的围杀当中。他不是没有机会逃离,只是不知为何,力竭不退。《放心集》上关于此事也无答案,写书人还假公济私,特意写了几句题外话:“吾曾托付竺宗主在拜访白笼城之际亲口询问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婴野修当初为何在山下沙场求死。蒲禳却未理会,千年悬案,实为憾事。”
这些自然是好话,可书上关于蒲禳的坏话一样不少。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来鬼蜮谷历练的剑修死在他手上的几乎占了半数,其中不少出身头等仙家府邸的年轻骄子那可是北俱芦洲南方一等一的剑仙坯子。为此,一座有剑仙坐镇的“宗”
字头势力还亲自出马,南下骸骨滩,仗剑拜访白笼城,最后两败俱伤,玉璞境剑仙差点直接跌境,在以飞剑破开天幕屏障之际更是被京观城城主阴险偷袭,差点当场毙命,身上那件祖师堂代代相传的防身至宝就此毁弃,雪上加霜,损失惨重至极。这还是蒲禳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无前例的上五境剑仙阴灵了。不但如此,蒲禳还数次主动与披麻宗两任宗主捉对厮杀,竺泉的境界受损,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蒲禳是头号“功臣”
。当然,蒲禳经过那几场死战,自己也因此而彻底断绝了跻身玉璞境的机会,损失更大。
这会儿蒲禳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剑客?”
陈平安点点头。
蒲禳问道:“那为何有此问?难道天底下剑客只许活人做得,死人便没了机会?”
陈平安先是茫然,随即释然,抱拳行礼。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后身影消逝不见。
陈平安离开乌鸦岭后,沿着那条鬼蜮谷“官路”
继续北游,不过只要道路旁边有岔开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断头为止,可能是一处隐匿于崇山峻岭间的深涧,也可能是悬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处处藏有玄机。
陈平安当时在山涧之畔就察觉到了有水族伏在涧底,潜灵养性,只是陈平安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隐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没有选择出水偷袭。既然对方谨慎,陈平安也就不主动出手。至于那双山对峙的悬崖一侧悬挂有一条铁索桥,木板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铁链在风中微微摇晃。对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难,但是陈平安却看得到,在铁索桥中央地带,不但缠绕了一条廊柱圆木粗细的漆黑大蟒,轻轻吐芯子,不远处还有一张极宽蛛网,专门捕杀山间飞鸟,那蜘蛛精魅的头颅仅仅拳头大小,已经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游历至此,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就要出手斩妖除魔,积攒阴德。可在陈平安看来,此处妖魔,就算想要吃个人、造个孽,那也得有人给他们撞见才行。
陈平安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脚遇见了一座行亭小庙模样的破败建筑,书上倒是不曾记载。陈平安打算栖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庙无名,这座山却是名气不小,《放心集》上说此山名为宝镜山,山腰有一处溪涧,传说远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电母一干神灵行云布雨,仙人不小心遗落了一件仙家重宝光明镜,山涧便是那面镜子坠地所化而成。披麻宗修士在书上猜测这面上古宝镜极有可能是一件品秩为法宝,却暗藏惊人福缘的奇珍异宝,陈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游历,谈不上绕不绕路。陈平安以往对于机缘一事十分认命,笃定了不会好事临头,如今改变了许多,只是壁画城神女天官图这种机缘依旧不能沾碰,至于其余的,秘境仙府的无主之物、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陈平安都想要碰碰运气。
陈平安在破庙内点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绿,如同坟茔间的鬼火。他正吃着干粮,现外边小路上走来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挂葫芦。
老人站在小庙门口,笑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宝镜山的那处深涧?”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惊人言语,那处地方实在是惊险万分,虽名为涧,实则深陡宽阔,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见底。约莫是真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涧内绝无一条游鱼,鸦雀飞禽之属、蛇蟒狐犬走兽更是不敢来此饮水,经常会有飞鸟投涧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涧的说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飞禽走兽,还有许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样观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沦为山涧水运。”
陈平安笑问道:“那敢问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观湖呢,还是就此转头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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