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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自行飞掠过去,被他握在手心。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是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他又指了指隋文法:“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却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隋文怡:“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笑道:“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我对你印象不差,这一大家子,就数你最像个……聪明的好人。当然了,自认命悬一线,赌上一赌,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亏,赌赢了,逃过一劫,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赌输了,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于你而言,没什么损失,所以说你赌运……真是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都输了?我是会死的。先前在行亭,我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没有开口向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好事没有变得更好,坏事没有变得更坏,对吧?你叫什么来着?隋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成了曹赋那般山上人,就真的会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陈平安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没了身影。
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隋景澄收起金钗,蹲在地上,将那些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入袖中,而后缓缓抬起胳膊,手掌穿过薄纱,擦了擦眼眸,轻声哽咽道:“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与我想象中的剑仙一般无二,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
山脚,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战战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这座山外再无遮掩物,他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结果眼前一花,胡新丰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崖,颤声道:“胡新丰见过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胡新丰叹了口气:“要杀要剐,仙师一句话!”
陈平安一脸仰慕道:“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
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聊了些什么?你们这局人心棋虽说没什么看头,但是聊胜于无,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
胡新丰肩头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号出声,死死闭住嘴巴,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要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直到胡新丰跪在地上,那人都只是弯腰伸手,笑眯眯望着命途多舛的他。最后,那人松开手,背后书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壶喝酒,放在身前压了压,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落在被冷汗模糊视线、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
陈平安微笑道:“帮你找理由活命,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在行亭内形势所迫,不得不审时度势,杀了那个活该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两名对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条浑江蛟递交投名状,好让自己活命。后来莫名其妙跑来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骤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关系再难修复,所以见着了我,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却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活蹦乱跳走在路上,就让你大动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点,次数稍微多了点,对不对?”
胡新丰跪在地上,摇头道:“是我该死。”
陈平安一脚踩在胡新丰脚背上,脚骨粉碎,胡新丰只是咬牙不出声。
然后陈平安又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
陈平安弯腰,手肘抵在膝盖上,笑道:“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省得我帮你找理由。”
胡新丰面无人色,颤声道:“只求仙师一件事,仙师杀我可以,请不要殃及我家人!”
陈平安眯眼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竭力开口道:“恳求仙师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理由我接受了。起来吧,好歹还有点脊梁骨,别给我不小心打折了。一个人跪久了,会习惯成自然的。”
胡新丰摇摇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头去,抹了把眼泪。 千真万确,不是什么装可怜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可能是一场无人脱困的仙术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血流满地,所有人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说吧,先前与杨元聊了些什么?”
胡新丰背靠石崖,忍着脑袋、肩头和脚背三处剧痛,硬着头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断断续续道:“我告诉杨元,隋府内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后可以问我。杨元当时答应了,说算我聪明。”
陈平安喝着酒,点点头:“其实在每一个当下,你们每个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除了我。”
他瞥了眼远处的风景,随口问道:“听说过大篆边境深山中的金鳞宫吗?”
胡新丰点头道:“听王钝前辈在一次人数极少的酒宴上聊起过那座仙家府邸,当时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语听得真切,便是王钝前辈提及‘金鳞宫’三个字都带着十分敬意,说宫主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中仙人,在大篆王朝,说不定也只有那位护国真人和女武神能够与之掰掰手腕。”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就敢说自己是女武神了?”
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脸色尴尬道:“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宗师的敬称而已,她从未如此自称过。”
陈平安喝了口酒:“有金疮药之类的灵丹妙药就赶紧抹上,别流血而死了,我这人没有帮人收尸的坏习惯。”
胡新丰这才如获大赦,赶紧蹲下身,掏出一只瓷瓶,开始咬牙涂抹伤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
胡新丰又连忙抬头,苦笑道:“是我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贵,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就这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
陈平安说道:“挣钱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陈平安突然低头笑问道:“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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