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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小姑娘哦了一声。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泄的袋子。陈平安一拂袖关上了窗户,并且丢出了一张驮碑符贴在窗户上。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拣出一枚小暑钱。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当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再将包裹随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让毛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哟,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门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陈平安果然立即闭嘴。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将一摞邸报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陈平安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龇牙咧嘴,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枚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惯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拣拣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确实需要一枚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邸报瞧着是多,可其实半枚小暑钱都不值。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跄跄返回,开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就只是睁大眼睛,对外边的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恹恹的。
陈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懑,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风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着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要说也不听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了。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几只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不就完全没辙嘛。
陈平安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箓就离开窗户掠回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也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管事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系,然后去捡邸报,结果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蹍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渡船人说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
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丢丢!”
她害怕陈平安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的情况,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皱着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陈平安笑眯眯,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扪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与其他这样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陈平安很快蓦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打趣:“我把你拎出来。”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陈平安的袖子,竟是觉得站在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别想。”
陈平安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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