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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夜深人静的时候,该睡不着的,还是偶尔会睡不着,我很骄傲自己没有乱吃安眠药,据说这玩意儿容易上瘾,容易形成习惯。
我不想那样。
我是谁呀我,啊?我是景皓!我是我们老景家的独苗儿!爹妈掏心剜肉的把我养活这么大,我景小九儿但凡还是个爷们儿,就得好好活着,就不能堕落,我得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什么分量!
对不起谁,也不能对不起这个家,反正我这么想。
我爸妈足够理解我,也足够支持我,他们知道我忙,就连电话也不常给我打,怕打扰到我工作。于是,反倒是我经常性的把电话追到家里去,忙到四脚朝天的那段很长的日子里,从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是个最大的安慰。
98年,我们出了两张专辑,一红,一绿。川儿说,红的呢,叫星红版,绿的呢,就叫军绿版。我跟六哥都说挺好,嚼子挤过来,搂着川儿的肩膀说,什么星红版呐,我就知道猩红热。
川儿让他滚得远远儿的,越远越好,最好出国,要不就干脆上外星。我来了精神,赶紧说对啊,川儿说那“星红”
的“星”
就是外星的星,嚼子你赶紧去吧,好好上外星体会体会去,万一哪天地球爆炸了,也省得我们没处投靠。
嚼子扑过来打算勒死我,他很委屈似的嚷嚷,说他长这么大,甭说外星了,连外地都没怎么去过,就去过一次上海,还是上学去的。小九儿同志我正式警告你啊,你少寒碜我,正经的我可是复旦学出来的知道嘛!大学生我是,人才!
我说你别往自己个儿脸上贴金了,你那叫学出来的啊?你那是逃出来的!
嚼子小眼睛睁大了,这是要大规模开闹的征兆。
可他没闹起来,川儿一伸手,挡在了我们俩之间。
“行了,中场休息。”
眼睛重新看向屏幕上那个新tv的场景内容,他头都没回的警告嚼子,“再闹一脚给你踢回上海去。”
“你是想让我上复旦回炉再造去嘛?”
嚼子两手叉腰。
“你?就你?估摸着就算回炉也炼不出什么好钢来了。”
川儿仍旧没有回头。
“炼不出钢来可以炼铁吧,就算是破铁块儿砸巴砸巴打个烟筒焊个炉子什么的也成吧。啊?”
嚼子朝川儿靠近了些,拿膝盖很找死的顶了一下儿川儿的后腰。
“……信不信我把你烧化了铸桥墩子使?”
川儿总算回过头来了,眼神有些威胁的色彩。
“也成。”
我抢话,“也算支援建设了,要不留着忒糟心,碍手拨拉脚的都没地儿扔去。”
“谁说的谁说的呀?!不都说了嘛,再不济也能焊个炉子啊!”
嚼子很是不服不份儿,可他刚嚷嚷完,刚才一直沉默的六哥突然开口了。
“……现在都住楼了,谁家还用炉子啊……”
我记得我当时反正是笑疯了。嚼子不可思议又万般辛酸的瞅着六哥,继而哭丧着脸说,成,不焊炉子,我焊个嚼子给自己勒上,我不说话了我,真是,一张嘴就是是非。
川儿忍着笑点了点头,说“哎——这才是正根儿呢,你可算是大彻大悟了,进步大大的。行了,嘴勒上之前先过来好好瞅瞅咱这新tv,看还有意见没有,有就赶紧提。”
说归说,闹归闹,正经事儿还是要做的,我们收敛了玩儿心,开始专注于电视屏幕。
那是给《皇城四》做的tv,最开始的场景是半俯视的朱红色宫墙,漫天飞雪之中从远处响起的京胡旋律飘摇婉转徜徉在空气里。我们四个被当作了皇城根儿底下发生的旧京故事的四个主角,川儿是个戴着朱自清徐志摩那种圆片儿眼镜的爱国青年,脸上是一幅忧国忧民的神情,深蓝色的大褂儿,还有灰白色的长围脖一下儿就把人带到了那个年月的氛围之中。嚼子是一身“黑狗子皮”
的伪警察,帽檐儿总是压得很低,唯有帽子上的白条子和嘴里那棵土烟卷儿的红火星儿异常刺眼,那支烟还没燃尽,就被他扔到了地上,裹着白绑腿,穿着黑布鞋的脚抬起来,几下把烟碾熄在尘土之中。六哥是大商行的小伙计,肩膀上打补丁的深灰色短衣衫,手里总攥着那把扫地用的大扫帚,他很认真的低着头清扫店门前的雪,天还没全亮,微微的冷光照着他扫过的地面,没扫到的地方仍旧是一片凄惨的白。
我呢?我是个天桥儿卖唱的艺人,大冷的天儿站在空地里唱西河,一双手冻得连鼓板都拿不稳,却还要硬撑着唱完一整本儿的《灞桥挑袍》。我身后,坐着双目失明的弦师,苍老的指头,苍老的脸,一段儿唱完,有人往圈儿里头扔钱的时候,他就会在咧着嘴道谢时呲出嘴里残缺不全的那几颗牙。
坦白的说,《皇城四》的tv做的太过精良了,太超乎我的想象了,他讲了个差不多跟《四世同堂》同时期的故事。我们四个代表了一心盼着或国民觉醒,或升官发财,或太平度日,或衣食无忧的底层百姓,然后,在战乱年代里各自迷途,壮志难酬、身败名裂、流离失所、命丧黄泉。
片子的结尾,是老天桥的场景,终于看不了日本人欺负商行小伙计的“黑狗子”
因为打了对方,被鬼子兵一枪夺去了性命。奔走在狭窄的胡同间张贴抗日标语的青年听到枪声的尾音,骤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去看,身后只有幽深的巷子,漫天的雪,和雪地上自己的脚印。
西河,还在唱,却既没有弦儿,也没有鼓,弦师冻死在大年夜,卖了弦子和鼓,换来一口薄皮儿棺材埋葬了死者的艺人独自走在皇城根儿下。迎着风雪,唱着苍凉的调子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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