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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动如山。
妇人哀叹一声,念叨着:“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随我,你随你爹。”
陈平安到了狮子峰之巅,走过了山水禁制,来到茅屋,闭目养神静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独自撑篙去往湖上镜面,脱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裤管,学那张山峰打拳。
一群妇人少女在水边清洗衣物,山水相接处,兰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陈平安称呼为柳婶婶的妇人,和她女儿李柳一起将衣物铺在溪边青石板上。
狮子峰山脚小镇,四五百户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狮子峰接壤,实则一线之隔,天壤之别,几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来,都习惯了,何况狮子峰的登山之路,离小镇有些距离,再顽劣的嬉闹稚童,至多跑到山门那边就停步,有谁胆敢冒犯山上的仙长清修,事后就要被长辈拎回家,按在长条凳上,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在小镇能够混得人人脸熟的,要么是家中有人在县城衙门当差的,要么是在外边挣了大钱返乡造了栋大宅的,要么是家里晚辈是那读书种子的,要么就是门前多是非的俏寡妇,再就是柳婶婶这般开着店铺迎来送往做买卖的。市井乡野,嘴巴不饶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饶过,一来二去,便都认识了姓柳的婆姨。这座小镇的妇人,以往总喜欢笑话姓柳的妇人,对于她经常说的自己儿子,是那大书院读书的崽儿,没人相信,连妇人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儿子,都不愿意相信,闺女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然已经有了那么个漂亮女儿,祖坟冒青烟,据说去了狮子峰山上,给某个老神仙当丫鬟,若是再有个有望功名的儿子,天大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了,她们还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边,来了个瞧着十分面善的年轻后生,几次帮着店铺挑水,礼数周到,瞧着像是读书人,力气不小,还会帮一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婆娘汲水,还认得人,今儿一次招呼闲聊后,第二天就能热络喊人。刚到镇上那会儿,便挑了不少登门的礼物。听说是那个李木疙瘩的远房亲戚,妇人们瞅着觉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闺女的相好,一些个家境相对殷实的妇道人家,还跑去店铺那边亲眼瞧了。好嘛,结果非但没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来,反而人人在那边开销了不少银子,买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给家里男人念叨了几句败家娘们。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顾着帮着铺子挣黑心钱,也就罢了,她们大可以合起伙来,在背后戳那姓柳的妇人的脊梁骨——找了这么个掉到钱眼里的女婿,上不得台面,当面损那妇人和铺子几句都有了说头。可是妇人们给自家汉子埋怨几句后,回头自个儿摸着布料,价钱不便宜,却也真不算坑人,她们人人是习惯了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这还分不出个好坏来?那年轻人帮着她们挑选的棉布、绸缎,绝不故意让她们买贵的,若是真有眼缘,挑得贵了却不算实惠,后生还要拦着她们花冤枉钱。那后生眼可尖了,都是顺着她们的身段、衣饰、钗来卖布的。这些妇人家中有女儿的,瞧见了,也觉得好,真能衬着娘亲年轻好几岁,价格公道,货比三家,铺子那边分明是打了个折扣出手的。于是妇人们没觉得柳婆娘找了个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毕竟穿着也不鲜亮,和人言语,又没那些个有钱人或读书人的派头,跟人聊天攀谈的时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坏水多,这种粗浅道理,市井里边最在意。
所以李家铺子挑了这么个女婿,不会好到让街坊邻里眼红泛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个年轻后生,人不差,是个能过长远日子的。别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妇人们心里边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听着心情舒坦的娘亲和人闲聊,一边捣衣一边想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生在店铺和小镇,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骊珠洞天,本就是杨家铺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她知道这一次,会不太一样,不然不会离杨家铺子那么近,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她跟着她爹李二去往铺子那边,李二在前边当杂役伙计,她去了后院,杨老头头一次跟她说了些重话,说她如果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换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顶打转,再积攒个十辈子,再过个千年,依旧是个连人都当不像的半吊子,依旧会一直滞留在仙人境瓶颈上,退一步讲,便是这辈子修出了飞升境又能如何?拳头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讲,儒家学宫书院那么多圣人,真给你李柳施展手脚的机会?撑死给过一次机会后,便又死了。这般循环的死去活来,意义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攒了一笔功德,或是坏了规矩,被文庙记账一次。
李柳在骊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抛头露面,给小镇西边街坊邻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随她娘亲,性子却随李二,手脚勤快,言语不多,好像就再没有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情,既没有特别要好的同龄朋友,也没有让长辈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经常会去学塾那边接李槐放学,不过与那个齐先生从未说过话。
齐先生讲学的时候,瞧见了学堂外的少女,也会看一眼,至多便是笑着轻轻点头。好像就只是以礼待之,又或者算是视之为人?
李柳见多了世间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脚,便早早习惯了漠视人间,起先也没多想,只是将这个书院山主当作了寻常坐镇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经询问过杨家铺子,这个一年到头只能与乡野蒙童说书上道理的教书先生,知不知晓自己的来历,杨老头当年没有给出答案。
齐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那次登门,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着几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时候,齐先生笑着和她说了一些言语:“李柳,我们生于天地间,其实没太大区别,就是一场好似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的远游求学,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日渐腐朽的皮囊,只会是我们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要去多远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学问功夫。人生短暂,终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处,到时候回头一看,来时路线,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来的一个什么。”
然后齐先生轻轻拿起了装着家酿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们,才有我们,有了这方大天地,更有我齐静春能够在此喝酒。”
齐先生一饮而尽。
李柳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跟着喝了一碗。
当时屋子里边,是妇人一贯的鼾声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梦呓,兴许是做梦还在忧心今儿光顾着玩耍,缺了课业没做,明早到了学塾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在严厉的先生那边蒙混过关。 陪着娘亲一起走回铺子,李柳挽着竹篮,路上有市井男子吹着口哨。
妇人在念叨着李槐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久了也不寄封信回来,是不是在外边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担心李槐一个人在外边,吃不饱穿不暖,给人欺负。外边的人,可不是吵架拌个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亏,身边又没个帮他撑腰的,该怎么办。
李柳便以言语宽慰娘亲,妇人便掉过头来说她最没心没肺,李槐那是离着家远,才没办法孝敬爹娘,她这个当姐姐的倒好,就一个人在山上享福,由着爹娘在山脚每天挣点辛苦钱。
李柳有些无奈,好像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陈平安更在行些,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安心。
狮子峰洞府镜面上。
李二今天没有着急让陈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讲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开门见山道:“我们习武之人,技击演武,归根结底,温养的就是破敌搏杀之气力,市井小儿稚童,估计都希冀着自己一拳下去,打墙裂砖,让人毙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过儒家管教得好,让人信了,总觉得当个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于做不做且不说它,故而恶人行凶,好些武夫仗势欺人,也多半晓得自己是在做亏心事。这便是读书人的功德。”
李二朝陈平安咧嘴一笑:“别看我不读书,是个成天跟庄稼地较劲的粗鄙野夫,道理,还是有那么两三个的。只不过习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猫儿,往往不善捕鼠。我师弟郑大风,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没法子,人只要聪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讲,别看郑大风没个正行,其实学问不小,可惜太杂,不够纯粹,拳头就沾了泥水,快不起来。
“难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陈平安多说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抬起脚尖,轻轻摩挲地面:“你我站在两处,你面对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对峙一个十境武夫,依旧要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气。境界悬殊,不是说输不得我,而是与强敌对峙,身拳未动心先乱,未战先输,便是寻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丝毫动作,陈平安却已立即横滑出去数丈远。
巨大镜面的四周流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片刻凝滞,甚至还有些许倒流迹象。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争胜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当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涨,就不算退让半步。”
李二点点头,继续说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惧棍棒,故而纯粹武夫砥砺大道,多寻访同辈,切磋技击,或是去往沙场,在刀枪剑戟之中,以一敌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诸多兵器加身,练的就是一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为了找到一颗武胆。任你是谁,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单单是要武夫打熬体魄,坚韧筋骨,也是希望实力有差距的时候,没个心怕。但是如果学成了一身技击杀人术,便沉迷其中,终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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