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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边拍板,那里小通已得了消息。待羊猛回去,小通拉他到静室哀求:“爹,算儿子求你,别闹了。你这样,儿的脸往那搁!再说桐庐的租金也不便宜,你裤腰带里掖的那几个钱,能撑几个月?”
羊猛道:“能撑几天你爹有数,不用你管!但爹跟你娘、你姐姐老在你这儿住着,脸才没处搁。对了,请少爷发个话,能开恩放爹这老粗进你那后院一回么?爹帮你娘收拾东西。”
小通拦他不住,羊猛的娘子也来劝:“我跟闺女在儿子这住得挺好,吃穿都有人照应,何必给孩子添堵?”
羊猛瞪眼道:“真好?老子憋了这些天了,当老子老了眼花瞧不清?你头顶几时有这么多白头发?你瘦了多少?眼圈都凹了你跟我说好?!”
羊猛娘子道:“我都这岁数了,又认床,这边的饭菜里都搁糖,吃不惯。”
羊猛道:“吃不惯就不吃。院子租上,灶台有,想吃啥做啥!”
小通又高声道:“这里厨子现成的,端上来的饭你不让我娘吃,非得让她自个儿烧是吧。爹你是心疼我娘?娘和姐姐一直在这儿住得好好的,怎么爹你一来,哪都是儿子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就是这么个十恶不赦不忠不孝的东西?爹干脆绑儿子去衙门,告我忤逆得了!”
羊猛紧盯着他:“怎么,你还委屈?你敢说你娘在这院子里,过得是婆婆该有的日子?你当我没瞧见过你家婆子丫鬟看她娘俩的眼神?一背脸,眼一瞟,嘴一撇,还有那些话。我都瞧见听见了,你能不知道?”
小通苦笑:“爹,那都是下人。你不能老计较这个,跟他们置气不体面。”
“下人。”
羊猛冷笑,“你现在是上人了是吧?眼睛都不往下瞧了。体面!”
小通急得转圈:“爹你这样说儿子真没法辩解,你还是绑我去衙门吧。”
羊猛硬声道:“你不用怼你爹,你比爹出息,爹怼不过你。你娘千里迢迢,来给你媳妇当老妈子,受白眼闲气,你瞧不见。你岳母那么对你姐姐,让她戴那首饰,从头戴到脚,鞋面上都绣上符,你也瞧不见?那是什么东西?朱砂!辟邪的!辟谁?把你姐姐当什么?!你娘跟你姐为什么来的?是家里吃不上饭了,你爹养活不起她们娘俩了?她们硬来跟你要饭吃的?”
小通定住。
羊猛的娘子擦擦眼角,拦道:“别说了。孩子成天忙里忙外,亲家母也是信得有点迷瞪了,不能太计较。”
羊猛还是盯着小通:“你摸摸自个儿的良心,从你生下来那刻起到而今,你姐姐怎么对你的?爹忙,你娘得做活补贴家用,你姐小小年纪就背着你。你打小爱吃独食,你娘省钱给你姐俩买零嘴,俩人一人一份,你几口就吃完,吃完就哭,一哭你姐就心软,把她的都给你。她嫁了那小王八蛋,天天挨欺负,你这个兄弟不捶那王八羔子一顿帮她出头,还跟她要钱花,你以为爹不知道?现在她心疼你娘,千里迢迢一道过来伺候你媳妇,还得被你岳母作法?”
小通一动不动。羊猛上下看了看他:“爹老了,一辈子没出息,可只要能动一日,你娘和你姐姐,我就能养活。你的娃,是你爹娘的第一个孙子,你娘想在这里照看,我由着她。但她和你姐姐,是我老羊家的女人,怎么着,轮不着你管。今天她们娘俩就得搬出去,我是你老子,我说了算。你,让开。”
他一把抡开小通,让娘子和香芙收拾了东西,离开小通的宅院,如同几年前,他在衙门公堂摔下和离书,拉着闺女回家时一样。
今时今日,在丰乐县的公堂上,这些家里的事,他一句都不好对外说,只仍是硬声道:“俺做了一辈子粗活,俺不是什么上人,可就算弯腰搬瓦,这辈子也只挣挺得直脊梁骨的钱!俺养得活自个儿和老婆孩子,不吃那低三下四的饭!”
“说得好。”
谢赋动容赞叹,“那,你怎会去跟散材做同伙?”
“俺不是要帮他敲诈。俺不做这丧尽天良的事!”
羊猛抬头,赤红的双眼泛着泪光,“俺真想帮他!”
安顿了娘子和闺女,羊猛又回宝通县做活。桐庐的房租确实贵,他这两年攒下的钱袋子瞬间瘪了许多。
回来前,甘家请他吃了顿饭。屏风内女眷的桌上,甘夫人揉着太阳穴,用外厅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叹息:“亲家母,你们啊……要赁屋子住,怎不提前说一声?满县的吉宅,任你们挑,怎也不问问明白,就住了钟寡妇的房……嗯,钟寡妇是个极贞洁的女子,我一向很佩服她的,年轻的时候那么水灵,守了几十年,硬守成一个小老太太。我对她绝没有任何的不敬。可芙姑娘还年轻……你们也太……唉……我这里刚打算给芙姑娘说个婆家。廖员外春秋正盛,虽娶过三任太太,但其中两位,一个刚过门三个月就死了,另一个也没活满一年,都不算数,可当是只娶过一任,正与芙姑娘相当呢。他跟原配过了二十多年,妾只纳了三个,也说明是个专情的男子。有了年纪,更会疼人。芙姑娘嫁过去,没有大奶奶,偏房就跟正室差不多。我原说,同那边多聊聊再和你提……唉……你们怎么住到钟寡妇家去了?”
羊猛的娘子陪笑:“我们……不敢高攀……”
羊猛在外面不禁握紧了酒盅,他那个长得活像个成了精的鸡蛋的亲家公老甘,眯缝着眼翘起尾指端着酒盅:“亲家,妇人见识不当入男儿耳。来,喝一盅,喝一盅。”
回来的船上,羊猛存了个打算,小通爱他岳父家,就随他去吧。但娘子和闺女不能在那待了。他想把乡里的地卖了,在宝通县买处房子,置块田地,一家人在这边扎根。
宝通县的房价甚高。回来后,工坊接的第一单活计,是给县郊的一个土地庙盖屋顶,土地庙附近恰有一处空房。几间小屋,一个小院,离着路不远,去城里或市集都很方便。
羊猛又打听了一下,这房子还带了几亩田。屋主原是养药草的,发了财,改去买大宅了,想把这处小房子和田地尽快转手,价格十分实惠。如果连屋带田一起买,价钱能再商量低些。
这样机会十分难碰,遇到即是运气,可惜他没这么多钱。
正在这时,散材竟又出现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绕去摊上买卤味下酒,竟看见散材坐在路边的茶摊上。
他吃了一惊:“咱哥俩真有缘,年前年后都能遇见。”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见,我特意打听了你做活的地方,在这儿等你的。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说话?”
又找了一个酒家楼上最尽头的僻静小间,待酒菜上齐,散材把门关严,声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说虚头话了。今天来找你,是想你帮我个忙。说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说了。在江宁的时候你不是问我,这些年都在干啥么。今天和你交个底,老哥哥你可别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干,一五一十,将这些年同增儿合谋讹诈的事全都说了。
“……真没想到,我脸上的这块墨记,竟钓来这桩发财买卖。那时候小跑堂的老盯着我瞅,就是瞅这块记。他说多年前,有俩人,在他们村附近害死了一个人,抢走了两箱宝贝,被害的人脸上有块记,跟我脸上这块一模一样,简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谢赋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也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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