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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们家开始的绝不算早的,宁二娘也不能够狠下心来,给女儿缠的厉害:因她自己娘家很寻常,只是京畿附近的农户之女,打小要做活的,家里也没耐性去寻二姑六婆来给她缠足,以免耽误了她干农活,且家里女儿多,也不指望她嫁的多好。
但是女儿的境遇跟她便不同了。
总有人来跟她说,如今大小也算个官家姑娘了,你现在不舍得她吃苦,将来寻不到好人家,岂不是要吃苦一辈子?
有的女眷还会隐晦打量她的天足,话语间隐藏含义很明确:你是命好嫁的早。
宁二娘再看丈夫几个同僚家,女儿都是学着‘官宦小姐’的样子安排了缠足。
她像是被卷在水里的金鱼,也如此往前游去。
头一回,孩子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痛,抱着她哭着喊了一夜娘。
她也哭了一夜。
她只是个最寻常的人,既想要孩子在世俗意义上过的好,又对孩子狠不下心来。
到头来女儿这两年缠的还是不如旁人家。
如今倒好了。按着这道大诰,女儿一旦放开如常奔走,将来会是与天足无差。
然而事儿到了这,宁二娘反而瞻前顾后起来。
索性先放下了鞋,就着灯重新拿起了那本《禁绝缠足诰》的书来看。
每次看到这本纸张洁白,看起来就带着御书贵气的官印本,宁二娘就会有了些底气:朝廷得破费多少啊,给百姓们都发这种御书!那必不是天子一时的兴致。
何况……她翻开来,里面这么些天大的官老爷,都痛斥缠足,更表态他们自家从此绝不给女儿家缠足。
不过比起那些朝臣们复杂的辞藻,什么‘顺承天命,保兆亿民’,她还是更愿意看写在最头里的两篇文章。
那句‘天下妇孺何辜,竟要无罪而陷于剕刑’,让她不免抱着女儿哭了一场。
当时那么小的孩子缠足受的罪,在亲娘看来真的是剜心,跟剁她自己的脚一般痛。
宁二娘又翻过一页,看于璚英所列的累累事例,俱是缠足女儿奔逃不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殒命的缘故,更是心惊肉跳。
是,她跟女儿有幸活在京城,天子脚下是绝不会遭遇战乱的(朱祁镇:难说)。
但地震、暴雨这种天灾可不管是不是京城!
宁二娘的手指抚过‘高朝溪’和‘于璚英’两个名字,诰书上明白写着,禁绝缠足事正是这两位姑娘首倡。
她想起女儿疼得彻夜哭的样子,心道:若此诏真能长久下
去,她情愿自己花银钱给这两位菩萨供平安海灯。
说到底她的犹豫,只是怕将来朝廷此法度松弛,女儿又落得尴尬境地。
若是真能再不缠足,所有人都以天足为寻常,真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
宁二娘又将书往后翻去,跳过了朝臣们的篇幅,看向最后太医院的文章:上面不但有文字,还有简图画了几双不同程度畸形的足,从轻到重,平时该如何行走,又该穿什么样的鞋。
最后还有一份布告:
若百姓自家拿不准证候,便可持这本诰书,去到惠民药局看诊。
惠民药局,原是太祖洪武年间所设,从京城到各州县都要设,官方还要雇下官医,‘军民贫病,给之医药’。[1]
宁二娘第一次看到这布告的时候,还觉得不太妥当,大约没人会去:女子看诊向来避讳多,何况是看足疾。这怎么脱了鞋袜伸出去让医官看啊……
不过很快便知:之前那些擅长缠足的姑婆,都被五城兵马司‘请’到了惠民药局,在医官教过后,反向干起了老本行,教人如何解足,如何做鞋。
而她们,确实本就是对女子足部最熟的人。
宁二娘还抱着女儿去了一趟最近的惠民药局,正好看给给女儿缠足的姑婆坐在里头,见了她还有心情玩笑道:“老身没想到这辈子吃上官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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